番外·佞臣的自白書（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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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·佞臣的自白書（二）
不容他耽擱，獄卒忙忙攜來刑具木枷。預備連夜送他一幹罪人離京。
他心急如焚，深知此時一走，怕真要和母親天人永隔，漫天大雪裏，他跪伏在地，幾乎被摜得氣息奄奄，也不願離去。
偏偏獄卒像怕極了中貴人一般，又踢又踹，出手既狠且重，深怕受到斥責和牽連。
他昏沈沈，心道今日怕是要死在這裏。絕望裏，竟還生出一絲慶幸，總比客死異鄉略好一點。
混混沌沌，是身上的拳腳，是內心的焦慮和失措。就在他幾乎昏死過去時。
他聽到一句細長的倡調。
他想，他一輩子，都會記住這句話——“帝後新得雙生子，感念上天恩德，特命大赦天下。凡非死罪者，皆可恕還。原地散之，既往不咎。”
獄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，結結巴巴確認，“真的是大赦天下？我活了幾十年，還沒見過大赦天下，真的是把他們全放了？”
中貴人沒好氣道：“喲，你是在置疑咱家？聖上的金口玉言，還敢有人捏造不成，你自可去有司對峙檢驗。不過，咱家心腸子軟，不得多說兩句，你這場子，今兒可見了不少血阿，皇後娘娘一胎誕育皇子和公主，天潢貴胄降世，那是多麽貴不可言！特別是嫡公主，大承朝自高祖起，城陽昭公主以後，再無嫡出公主降世，連咱們陛下都大喜過望，親口令旨大赦天下，以攢恩德，你們倒好，生下來第一天就給公主殿下聞血腥氣，真是好大的膽子，一個兩個，都不想活了？”
獄丞自然不敢，覥著笑臉巴結著中貴人，“不知兩位貴主子封號為何。來日也好去遙磕幾個頭領謝念恩。”
中貴人有心賣弄自己得勢消息靈通，願意多說兩句。“皇子的姓名是禮部送議，且慢著呢，陛下先早早取下公主的名號，賜封長樂公主。”
長樂公主，昏死過去前，他記下了這個名字。
這個名字，成為他的光，是晦暗的人生裏，惟一的慰藉和溫暖。
他和她之前，隔著山海和重雲，一個在雲之巔，一個在層泥下。
但這不妨礙他惦記著她，他欠了這位素未謀面的小姑娘，一個天大的人情。
想起那日歸家的情景，他屢屢後怕。母親摔斷了腿，無人知曉，他再晚回去兩日，怕是直接缺水斷糧，死在偏僻小院。
就算他是天煞孤星，就算母親時常神志不清，喧嚷自己的兒子早已亡故。但她清醒時，還是會伸手輕撫他頭上的發旋，說哥兒讀書別太辛苦，鍋上溫著溏心蛋，餓著就來吃。
他最後一點點溫暖，是長樂幫他留住的。
他想拼勁一切，去回以長樂這份感念。
這份念想，在聞聽皇後第二子，長樂的雙生哥哥夭折的消息時，轉變為了擔憂。
“皇家的孩子，夭折多。金貴又怎樣？大赦天下，攢了全天下的恩德又怎樣？到底得有福消受。”
他抱著束脩，經過小巷時，兩個不得志的秀才正談論此事。
第二日，他焚了自己全甲的課卷，毅然決然去應緹營衛的武試。
即便是左手執筆，仍寫出極漂亮的行楷，甫簽下名字，紙張另一端被按下。
頭發銀白的武考官，極其惋惜道：“孩子，你可要想清楚，一入緹營衛，可再不能考科舉走那清流士子之途了！你這手好字，積年苦功才能練出，就此荒廢文途，可惜哉。”
他笑笑，坦然“解釋”道：“家貧，無力供養繼續課業，老大人，您放心，我是心甘情願來的，不後悔。還有，大人方便透露一下，緹營衛十二司，哪一司升遷最快嗎？”
一切皆是冥冥註定。隋衷業不及有所作為，將他合理置入緹營衛，他已自願請纓，投筆從戎。
比預先計劃，甚至提早整整一年。
緹營衛暗察司的訓練，極其殘忍，殘酷，水牢、流沙場、血刑和毒陣……同期二十人，一小半死在初煉，一大半折在終煉中。
六年過去，只有三人得以終業。他是最優者。
緹營衛的要職，指日可待。
緹營衛大方地批了整整一月有餘的假期。
他倒無甚處可去，除開看望母親，其餘時間，他自請幫太極宮守門衛士換值。
他甚至遠遠看見過長樂公主幾次，她不擺公主的排場，親自來虔化門，接進宮謁見的齊國公夫人，紅色的衣裳，雙髻纏著同色綢帶，走起路來，隨風輕舞。是死氣沈沈的太極宮，惟一一抹亮色。
但是很快，這抹紅沒有了，太極宮闔宮掛起白布，孝溫皇後薨逝。
第三天夜裏，長樂公主失蹤。
立政殿的宮人找瘋，半點不見公主的蹤跡，惶恐到極點。皇帝此刻深陷喪妻之痛，若知曉此消息，怕是盛怒下真要大開殺戒。
他們這些下值的衛士，被求來幫忙，管事公公淚眼婆娑掩袖哀泣，事情至多瞞到天亮，懇請協助多多訪尋。
能搜遍的地方都搜遍了，公主能去哪裏呢？他憶起公主紅袖上些許洗白的灰，闔宮只有新砌的祈福殿，工程未畢，新漆未刷，墻上時不時落下細細薄灰。
他不動聲色地脫離尋人的隊伍，繞過三重回廊，在祈福殿幽暗的角落裏，發現了一個小小的人兒。
“殿下。”夜色沈沈，沒有半點光亮，他知道長樂看不清來人的臉，只敢輕輕喚。
無人應他，只有小公主挪得更遠的細簌聲響。
他知道，長樂防備他。
防備他如管教太監、傅母嬤嬤一樣，不講情面地將她抱離孝溫皇後的寢殿。
他有一些心疼，而後，計上心頭。
“殿下，你的帕子，可否借我。？雪天霜重，臣的手腕，酸痛得緊張。”
大承朝的姑娘，身上怎麽會沒有絲帕？即便只有五歲。
小公主淚眼朦朧，聳了聳鼻子，猶帶哭腔問：“你受傷了嗎？”
“嗯，受傷了。”他伸出右手，月光下，已然被血水浸濕。這副脆弱的手腕，稍稍使幾分力，覆又血管破裂，血肉模糊。
好奇怪，他最討厭別人看見自己的右手。卻偏偏，主動自揭傷疤，遞到長樂面前。
只是，小公主會關心他一個侍衛嗎？
黑暗中銀鈴叮當，長樂一骨碌爬到了他面前，示意他蹲下。
“是很重的傷啊，哥哥你疼不疼？”
哥哥？心頭一軟，是久違的稱呼。
“不疼。”
“怎麽會不疼？阿娘說，好孩子不撒謊的。”提到孝溫皇後，長樂的聲音又低了下去。
他只好繼續塌著右肩示弱，哄取公主關心。“那殿下會借帕子給我嗎？”
他不指望長樂真的會掏出帕子，畢竟雲泥有別，他何德何能，能得公主照顧，他不過是來還恩，指望些許轉移公主思念皇後的傷痛，公主願意同他說話，已是莫大的恩德。
卻真有一雙小手越過黑暗摸來，借著不甚明亮的月光，不太熟練地，為他系上嶄新銀白帕子。
甚至拉住他的右手，信誓旦旦：“哥哥，我帕子多，你下回再疼了，來尋我。”
沒良心的姑娘，十年後他問她借帕子，忘得一幹二凈。
所以，不僅男人的承諾信不得，女孩子亦是。
這是後話。當時，他同一個五歲的小姑娘，相聊甚歡。
“殿下喜歡紅梅？”
“哥哥怎麽知道？”
“你辮子側還簪著一枝珠花，看形貌，是紅梅‘骨中香’。”
沈默。
“臣猜，殿下是因為這朵紅梅，才跑來哭鼻子的。”
“欸？”長樂紅著鼻頭，都忘記擦眼淚了，顯然被他猜中了心事。
“天下縞素，你頭上有紅花，管帶嬤嬤害怕挨罵，私下訓你了是不是？”
小公主倔強擡頭，糾正；“沒人敢訓我。”
對對對，是千嬌萬寵的小公主啊。
他從善如流改正：“那便是殿下不願意摘花，才躲了出來。”
輪到長樂眨巴著眼睛，“哥哥會蔔卦？”
他卻追問：“是不是因為皇後娘娘喜愛梅花”
大眼睛撲閃撲閃地看著他，甚至小肉手，在他的手掌心撲騰了十來下，“哥哥，你不是會蔔卦，你是神仙。”
不怪小公主詫異。世上除了長樂，沒有人知道她阿娘其實鐘愛不是玉蘭，而是梅花。
但殷恪是例外，關於公主的一切，他都格外上心。
公主的雙生哥哥抓周，握住的就是紅梅“骨中醉”，宇文湛夭亡後，皇後常借攜幼女去梅園故，避開宮婢，偷偷泣淚。
“可是宮中進貢最多的花種仍舊是玉蘭。”孝溫皇後母儀天下，他不信，這點自由亦無。
“阿娘說，多少花農種玉蘭為生，稼穡之辛，不能辜負。”
人前是端方的皇後，所有的軟弱，怕只有幼女親視之。
也許是紅梅的飄香，讓他的塵封的記憶有些悸動，也許是長樂的追憶，讓他心酸。生平第一次，他不想掩飾自己的想法，直言不諱，帶著三分薄怒道。
“所以公主殿下，是端方和規矩逼死了你的皇後母親，將來，你不要做個端方而循規蹈矩的公主，日子，是給你自己過的，你不能成為任何一個人，標榜道德的工具，知道嗎？譬如現在，誰說公主不能放聲痛哭，想哭，就哭出來，那些在靈前披麻戴孝哭訴的臣僚下臣，內外命婦有幾分真心？而你，是真真確確失去了母親，全天下，你最有資格哭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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偏偏獄卒像怕極了中貴人一般，又踢又踹，出手既狠且重，深怕受到斥責和牽連。
他昏沈沈，心道今日怕是要死在這裏。絕望裏，竟還生出一絲慶幸，總比客死異鄉略好一點。
混混沌沌，是身上的拳腳，是內心的焦慮和失措。就在他幾乎昏死過去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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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想，他一輩子，都會記住這句話——“帝後新得雙生子，感念上天恩德，特命大赦天下。凡非死罪者，皆可恕還。原地散之，既往不咎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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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貴人沒好氣道：“喲，你是在置疑咱家？聖上的金口玉言，還敢有人捏造不成，你自可去有司對峙檢驗。不過，咱家心腸子軟，不得多說兩句，你這場子，今兒可見了不少血阿，皇後娘娘一胎誕育皇子和公主，天潢貴胄降世，那是多麽貴不可言！特別是嫡公主，大承朝自高祖起，城陽昭公主以後，再無嫡出公主降世，連咱們陛下都大喜過望，親口令旨大赦天下，以攢恩德，你們倒好，生下來第一天就給公主殿下聞血腥氣，真是好大的膽子，一個兩個，都不想活了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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長樂公主，昏死過去前，他記下了這個名字。
這個名字，成為他的光，是晦暗的人生裏，惟一的慰藉和溫暖。
他和她之前，隔著山海和重雲，一個在雲之巔，一個在層泥下。
但這不妨礙他惦記著她，他欠了這位素未謀面的小姑娘，一個天大的人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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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算他是天煞孤星，就算母親時常神志不清，喧嚷自己的兒子早已亡故。但她清醒時，還是會伸手輕撫他頭上的發旋，說哥兒讀書別太辛苦，鍋上溫著溏心蛋，餓著就來吃。
他最後一點點溫暖，是長樂幫他留住的。
他想拼勁一切，去回以長樂這份感念。
這份念想，在聞聽皇後第二子，長樂的雙生哥哥夭折的消息時，轉變為了擔憂。
“皇家的孩子，夭折多。金貴又怎樣？大赦天下，攢了全天下的恩德又怎樣？到底得有福消受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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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年過去，只有三人得以終業。他是最優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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緹營衛大方地批了整整一月有餘的假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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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是很快，這抹紅沒有了，太極宮闔宮掛起白布，孝溫皇後薨逝。
第三天夜裏，長樂公主失蹤。
立政殿的宮人找瘋，半點不見公主的蹤跡，惶恐到極點。皇帝此刻深陷喪妻之痛，若知曉此消息，怕是盛怒下真要大開殺戒。
他們這些下值的衛士，被求來幫忙，管事公公淚眼婆娑掩袖哀泣，事情至多瞞到天亮，懇請協助多多訪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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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殿下。”夜色沈沈，沒有半點光亮，他知道長樂看不清來人的臉，只敢輕輕喚。
無人應他，只有小公主挪得更遠的細簌聲響。
他知道，長樂防備他。
防備他如管教太監、傅母嬤嬤一樣，不講情面地將她抱離孝溫皇後的寢殿。
他有一些心疼，而後，計上心頭。
“殿下，你的帕子，可否借我。？雪天霜重，臣的手腕，酸痛得緊張。”
大承朝的姑娘，身上怎麽會沒有絲帕？即便只有五歲。
小公主淚眼朦朧，聳了聳鼻子，猶帶哭腔問：“你受傷了嗎？”
“嗯，受傷了。”他伸出右手，月光下，已然被血水浸濕。這副脆弱的手腕，稍稍使幾分力，覆又血管破裂，血肉模糊。
好奇怪，他最討厭別人看見自己的右手。卻偏偏，主動自揭傷疤，遞到長樂面前。
只是，小公主會關心他一個侍衛嗎？
黑暗中銀鈴叮當，長樂一骨碌爬到了他面前，示意他蹲下。
“是很重的傷啊，哥哥你疼不疼？”
哥哥？心頭一軟，是久違的稱呼。
“不疼。”
“怎麽會不疼？阿娘說，好孩子不撒謊的。”提到孝溫皇後，長樂的聲音又低了下去。
他只好繼續塌著右肩示弱，哄取公主關心。“那殿下會借帕子給我嗎？”
他不指望長樂真的會掏出帕子，畢竟雲泥有別，他何德何能，能得公主照顧，他不過是來還恩，指望些許轉移公主思念皇後的傷痛，公主願意同他說話，已是莫大的恩德。
卻真有一雙小手越過黑暗摸來，借著不甚明亮的月光，不太熟練地，為他系上嶄新銀白帕子。
甚至拉住他的右手，信誓旦旦：“哥哥，我帕子多，你下回再疼了，來尋我。”
沒良心的姑娘，十年後他問她借帕子，忘得一幹二凈。
所以，不僅男人的承諾信不得，女孩子亦是。
這是後話。當時，他同一個五歲的小姑娘，相聊甚歡。
“殿下喜歡紅梅？”
“哥哥怎麽知道？”
“你辮子側還簪著一枝珠花，看形貌，是紅梅‘骨中香’。”
沈默。
“臣猜，殿下是因為這朵紅梅，才跑來哭鼻子的。”
“欸？”長樂紅著鼻頭，都忘記擦眼淚了，顯然被他猜中了心事。
“天下縞素，你頭上有紅花，管帶嬤嬤害怕挨罵，私下訓你了是不是？”
小公主倔強擡頭，糾正；“沒人敢訓我。”
對對對，是千嬌萬寵的小公主啊。
他從善如流改正：“那便是殿下不願意摘花，才躲了出來。”
輪到長樂眨巴著眼睛，“哥哥會蔔卦？”
他卻追問：“是不是因為皇後娘娘喜愛梅花”
大眼睛撲閃撲閃地看著他，甚至小肉手，在他的手掌心撲騰了十來下，“哥哥，你不是會蔔卦，你是神仙。”
不怪小公主詫異。世上除了長樂，沒有人知道她阿娘其實鐘愛不是玉蘭，而是梅花。
但殷恪是例外，關於公主的一切，他都格外上心。
公主的雙生哥哥抓周，握住的就是紅梅“骨中醉”，宇文湛夭亡後，皇後常借攜幼女去梅園故，避開宮婢，偷偷泣淚。
“可是宮中進貢最多的花種仍舊是玉蘭。”孝溫皇後母儀天下，他不信，這點自由亦無。
“阿娘說，多少花農種玉蘭為生，稼穡之辛，不能辜負。”
人前是端方的皇後，所有的軟弱，怕只有幼女親視之。
也許是紅梅的飄香，讓他的塵封的記憶有些悸動，也許是長樂的追憶，讓他心酸。生平第一次，他不想掩飾自己的想法，直言不諱，帶著三分薄怒道。
“所以公主殿下，是端方和規矩逼死了你的皇後母親，將來，你不要做個端方而循規蹈矩的公主，日子，是給你自己過的，你不能成為任何一個人，標榜道德的工具，知道嗎？譬如現在，誰說公主不能放聲痛哭，想哭，就哭出來，那些在靈前披麻戴孝哭訴的臣僚下臣，內外命婦有幾分真心？而你，是真真確確失去了母親，全天下，你最有資格哭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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